第3615章骤雨砺兵锋,长风破旧疆(2/2)
有些事情,往往难以十全十美。
许县。
大汉第三都城。
大殿之中,烛火照耀着硕大的地图。
刘协扯着自己领口,似乎是觉有些压抑,呼吸困难。
一旁的郗虑的脸色也是有些难看。
『陛下,如今骠骑军势已明,分四路大军……北路自北域过大漠,席卷幽州,如今正往冀州而南下……南路走大江,沿途而进,现在正鏖战于江陵……』郗虑手指虚虚的在地图上指点着,『中路则是一正一辅,正路走的是河洛,辅路出武关……以丞相如今……咳咳,如今以丞相兵马,断不至一触即溃,臣推断,丞相他们必能坚守汜水,只要汜水不失,兖州豫州之地便能巍然不动……』
郗虑此时此刻,多少有些尴尬。
他是从关中之地『投奔』到了山东的。
投奔山东的原因很简单,他觉得在关中受到了『压迫』,而山东才是自由的,连空气都是清新的,连水都是甜的……
结果还没等郗虑体会多久这个甜蜜的快乐,关中的骠骑军眼见着就要兵临城下了。
刘协看着地图,沉默了许久,然后才有些幽幽的说道:『丞相乃大汉股肱,统兵数十年,征战无数,如今……必不会让朕失望。』
如今对于刘协来说,也渐渐地能够明白了一些问题。
山东中原,才是刘协更为熟悉的大汉模式,而关中那一套……
刘协本能的觉得不舒服,所以他在这里说曹操是『股肱』,与其说是在表示信心,更不如说是在逃避和退缩。
如果在山东之地,刘协还能按照旧有的认知,旧有的习惯去做事情,当皇帝,但是如果按照关中的新模式……
过了片刻,刘协又是说道,『丞相坐镇前线……朕也是相信丞相的,不过……丞相虽说百官之首,但是如今还要全权处理战事,眼下恐怕还是有点名不正言不顺,朕要给他一道圣旨,让他师出有名,爱卿以为如何?』
郗虑连忙说道:『陛下圣明!』
『朕加封丞相为大将军,赐天子剑……』刘协缓缓的说道,『若丞相胜……还有额外加封……』
说到此处,刘协不由得想起了另外一把的『天子剑』……
郗虑连忙跪下,恭敬而礼,『陛下圣明!丞相若得天子如此器重,定然是奋勇而战,以报天恩!』
古代封建王朝的皇帝,明知道有些臣子狼子野心,也知道官僚腐败,朝堂昏暗,可就是没有勇气去做出改变,彻底和旧官僚决裂。
刘协也是如此。
虽然说刘协不太清楚关中的政治结构的运作模式,和山东中原之地最大的区别究竟是在哪里,但是他在面对曹操的政治集团,曹氏夏侯氏官僚体制,虽然心中有诸多的不满,以及对于曹操的痛恨,但是有一点是很有意思的,就是刘协和曹操之间,其实也是有一点权力结构的共生性,皇权和相权的一体两面。
小农经济体制,注定了不可能有什么高附加值的产品,也就支撑不起更多的官僚体系,也就意味着实际上在古代封建王朝之中,比如像是大汉当下的治理结构,是有明显的缺陷的。行政机构在县一级,就是县令,辅官佐吏,然后再往下有一些胥吏捕快,丁勇兵卒,大县能有三四百,小县甚至只有几十人,然后在战争状态下能多召集一些乡勇,扩充到千位数就已经很了不起了。
就这么一点官吏,往往是要管理数十里,上百里方圆,数万,甚至十余万的人口,所以是根本管不过来的,绝大多数事项,都是依赖于地方士绅合作,外包给士族大姓代理。
刘协对于曹操不满,但是他想要改革,改良,或只是改动,都需要人手,钱财,而他所有的钱财又只能来源于地方的士族乡绅,所以实际上刘协任何的『改』,都会只限于很小的范围。
最为关键的一点,古代封建王朝的治理困局,包括刘协所面临的所谓困境,其本质上是农业文明的政治透明天花板。看着似乎有无限上升的空间,有更多的田地就有更多的收入,更多的人口,但是实际上当社会复杂度超越集权体制的承载能力时,既得利益集团的固化、治理成本的飙升与制度创新的匮乏,共同构成了皇帝们难以突破的界限。
只有类似于斐潜那样,在农业基础上扩展手工业,发展商业,才可能击碎这种透明天花板……
可是刘协对此感觉到了恐惧和忧虑,因为在这些方面上,他什么都不懂。
而且现在,刘协也为这种恐惧和忧虑找到了一个理由和借口。
斐潜没有遵他的诏令!
刘协觉得脸上似乎有些疼。
……
……
前线因为大雨不得不暂停战斗的消息,也传递到了斐潜之处。
他也没有催促。
斐潜这里的雨倒是停了,可是道路泥泞,也要等干燥一些才能继续往前。
行军作战需要客观条件的配合,治国理政同样也是需要。
套一句话来说,前线的军校兵卒只需要打仗搏杀就行了,而斐潜要考虑的问题……
咳咳。
斐潜现在考虑的问题,就是下一个阶级意识形态的可能变化。
在汉末当下的窗口期,是否有更进一步的可能性。
其他的事情,旁人都可以替代他去做,唯独只有这一件事情,只能是斐潜独自来完成!
斐潜很清楚,在汉代『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』后,董仲舒构建的『天人感应』理论将天子制度神圣化之后,加上阴阳五行学说与宗法制度结合,形成“『天命、德政、礼制』三位一体的治理框架,这种理论体系因其自洽性,成为难以突破的思想桎梏。
三角形,就是最为稳定的架构。
这也导致了在汉代之后,上层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,就基本上没有太大的变动了。
三角形的上层统治阶级意识形态,再加上中低层的『郡县官僚,大族世家,地方乡绅』三位一体,相互变化,又相互稳定三角形下层政治执行体系,基本上也就是在技术条件限制下已达到农耕文明治理效能的极限。
这种既得利益集团维护现有秩序的能力,是远超过改革的动力的,因此可以看到在大汉之后,天子模式就成为了固定的标配,再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。
斐潜思索着。
大汉当下,就像是目前的战局,前有敌军拦阻,天有风雨,脚底下还有烂泥。
如果什么都依旧,杀就了事,然后屠龙者变成恶龙,其实很省事。
但是么……
那么,穿越还有什么意义?
从上古部落炎黄开始,其实华夏就一直都在政治制度上进行着发展。
夏商周是一个体系的,到了周王朝的时候分封诸侯,走在了世界的先列,公侯伯子男等爵位体系,更是沿用了千年的有效治理分封模式。
春秋战国时期,验证了大分封模式在华夏这种广袤的国土上的绝对不适合。长达两百多年的战争,使得华夏意识到只有大一统才能带来安全感。
也就诞生了秦始皇。
车同轨,书同文!
这是秦始皇的伟大,也是华夏的伟大。
毕竟在西欧那么点地方,竟然有那么多的语言和文字……
但是在大汉之后,『天子』模式就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动了。
天子模式是大汉的创举,但是……
斐潜叹了口气。
三国之后,游牧民族的周期性冲击反而强化了集权需求。
五胡乱华、蒙元入侵等事件之后,重建的王朝选择的是继续强化『天子』模式,而非去革新传统的政治阶级制度。
要说华夏完全没有改变的触发点,倒也不是。
或许唐朝的天可汗,也曾经是一个契机?
但是唐朝的天可汗模式,其实更像是天子模式外挂上了周王朝的分封制度。
唐太宗接受『天可汗』尊号,确实是创造性地将中原『天子』与草原『长生天』结合。这种双重合法性使其既能通过儒家礼制统治中原,又能以盟誓、神判等方式维系草原部落。只不过唐朝的『天可汗』,更多的只是在虚名上,甚至是唐朝自己华夏地区的自我标榜,外族使者口头宣称,至于在外域之中是不是有『天可汗』的名号,是不是遵从『天可汗』的号令,都是存疑。
同时,唐朝后期过度依赖蕃兵蕃将。没有用唐人治理胡地,种下了安禄山这样的恶果。这种『以夷制夷』策略,显然不是长久之策。在中央强势时或许有效,但一旦华夏中央主权衰弱,反而成为叛乱温床。
而且在进贡体系上,唐朝也长期处于华夏『人傻钱多』的状态,为维持朝贡体系,唐朝实施『厚往薄来』政策,为了维护面子,而丢了里子。
当然,斐潜觉得这其中可能还有唐朝士族大姓类似于明代沿海『海盗倭寇』的手段。只不过史书上相对应的内容较少,使得斐潜也难以有一个比较明确的结论,只能是暗中猜测。
同时,还有一点更加关键的因素,也是斐潜在长安处理汉人羌人争端过程当中,忽然想到的……